一個人的生命狀態,有很多因素決定。說到底,由時﹑空兩度決定。時間的維度,伸縮的餘地不大。空間的維度,卻能左右生命的質量。
經驗告訴我:人世間的愚昧﹑自私﹑冷漠﹑偏執﹑極端﹑嫉妒﹑排他﹑狂妄,即人世間的一大半惡,都因心理空間的狹小而形成。
與此相應,歷史上一切邪惡的政權,也都已封閉為前提。
...中略...
一﹑擺脫虛假
狹窄的心理空間給我們樹立了一個個「偽座標」。但是,仍然由於狹窄,使我們長期擺脫不了。在我看來,這世事間最普遍的悲劇,幾乎人人都陷落在裡邊。
例如,許多智力不低的人會以多年的苦惱和和謀畫,爭取獲得一個教授或科長的名位,並把一兩個同事當作冤孽般的競爭對手。這當然也可以理解,但是,只要一想到一個人的生命的易逝和不可重複,就立即會發現這種座標的虛假。
記得我在擔任上海戲劇學院院長期間,對於這種偽座標已經看得很清楚,但是卻產生了另一種偽座標。例如,有好幾年,我對於幾所「兄弟院校」如北京中央戲劇學院﹑上海音樂學院所取得的成績,都感到不舒服。反之,聽到他們的成績中有誇大成分,便莞爾一喜。這顯然已經構成了一個以嫉妒為基礎的不良座標。當我一辭職,這個座標在我心中就不再起很大作用,可見又是一個偽座標。
這種偽座標的共同特徵,是以一種被自己緊縮了的價值標準切割世間,結果使世間支離破碎又充滿對立,大家都不快樂。更傷心的是,這麼切割一輩子,暗鬥一輩子,期待一輩子,最後都沒有產生多少積極成果,往往是「一地雞毛」。大家踩踏著雞毛退休,連彎腰清掃的力氣都沒有了。
甚至在學術文化領域,也充斥著層層疊疊的偽座標。從事某項「研究」已經幾十年了,所發表的論文只與全國七八個同行有關係,但這七八個同行彼此之間也早已懶得去讀。他們習慣地自我安慰,也許在十前之後,或百年之後,會有人來檢索這些論文,卻不敢承認,這種對百十年後的預期,連他們自己也沒有真正相信過。那麼,他們這一輩子的「研究」的意義,全都耗在虛假的幻想中了。
把自己的生命耗費在虛假中已經非常可惜,更何況,它們往往還耗費不小的社會資源,耗費人們對學術文化的崇敬,設置耗費青年學生的課堂時間,這就在虛假中包含著不道德的成分了。
...中略...
對於各色各樣的偽座標,只能有一個回答,那就是:出走。
有很多朋友會想:何必出走呢?站在原來的地方也能改變一切阿。
我的體會是,站在原來的地方很難擺脫那個偽座標,因為那是一個籠罩於前後左右的價值系統。
所以,不僅需要出走,而且必須從靈魂和行動上同時出走。對很多知識份子來說,在書房裡奢談離逸和流浪並不太難,要讓行動和靈魂並駕齊驅就不容易了。
我這一生,有過很多次出走,都是為了擺脫虛假,而且都是力求讓行動和靈魂同時離開。早在文革災難中我已經發現豪言壯語背後的重重虛假,我無力細細辨析,只能逃離於農場和山間。待到文革結束,中國人虛假的心理結構和行為結構並沒有結束,因此出現了大量虛假的熱鬧,虛假的控訴,虛假的正義,虛假的清查,虛假的批判,虛假的名號,虛假的學術,我看在眼裡,再一次斷然離開,躲藏在斗室典籍間很多年。
這種躲藏,使我的力量獲得積蓄。但是,正因為這樣,一個更大的座標在亮我召喚,因此還要離開。
這一次的離開,非常艱難。因為我不僅要離開職位,還要離開一種頑固的思維方式。我花了很多天坐在上海龍華公園一張隱蔽的長椅上思考。那個地方,一邊是千年廟宇,一邊是昔日刑場,我就在廟宇和刑場間下了決心。
我正是從那張長椅上站起身來,走向人生的又一個零點,走向苦旅,走向廢墟。
從此,一切都不再一樣。眼前當然還會遇到新的虛假,但我已經了發現的敏感,脫離的習慣。
- Aug 27 Wed 2008 13:04
出走的生命--好文分享 節錄自<傾聽秋雨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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