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
在我走過的人生歲月與旅程中,有一個經驗特別持續不斷地影響我,使我相信以勇氣與展望面對生命中的任何情況,將會呈現種種原先未見的可能性。

多年前,我站在西藏的一座山上,眼前的景象與氣氛引發我很深的驚奇感,令我非常好奇人類存在的意義--我是誰?我生存的意義目的是什麼?我還能成就什麼?我凝視遠方的世界,跨越自己的想像地平線,站在世界屋脊的那一刻,我舉目四望,感覺沒有任何東西隱藏於我的知覺外。
多年前的那天,我並不知道自己即將經歷一個永遠改變我對人類能力看法的經驗。在抵達頂峰之前,我的西藏嚮導問我:「你準備好了嗎?」我一邊喘氣地點頭,一邊好奇地想:「為什麼而準備?」為了崇偉的景象嗎?還是爬上頂峰的成就感?是啊,我已經做好準備了。
事實是,我根本未做好準備,沒有為即將到來的事做好準備。

當時,除了西藏嚮導和我以外,還有另一位年長者和我們同行,我初見到他時,感覺他非常老,稍後才知道他不過五十九歲,但皮膚滿是皺紋,而且呈現經過長久風吹日曬過的深棕色,閃亮的眼神發出銳利的藍黑光彩,但泛著血絲,使他看起來很疲憊的樣子。可是,從他行走和爬山的步履與神情看來,卻無疲態樣,儘管左腳有點跛,但相當有自信與體力。他穿著老舊的登山靴、深藍色帆布外套下是一條灰色工作褲和一件已經褪色的紅毛衣,他的指關節異常粗大--有些看起來像曾經斷過,有些則像上了年紀或藝術家的指關節,手持一根長長的硬木柺杖。嚮導告訴我,這根柺杖是他在多年前砍下、打磨、用手觸磨到發亮。
我當時在西藏預備完成一項研究計畫。當我們抵達頂峰時,嚮導和我一起站在那位年長者身旁,我們注視著下方的古老山谷,真是令人讚嘆、屏息的景象。陽光暖和地照在我們臉上,儘管天空明朗,但雪光開始飄落,我面向微風,注意到一捲白雲正從東邊向我們飄來。

「那裡,」年長者用手指著。
「什麼?」我問。
「那裡,是墳堆。」

離山腳不遠處,我們所站之處下方幾千呎的地方,我看到一片像是空闊的廣場。當那位年長者注視著那裡時,他的手臂開始顫抖,我困惑看著他,注意到淚水滑落他的臉頰,我一瞥嚮導,他也一樣紅著雙眼。他們顯然是被某件我還不瞭解的事觸動了心弦。

「我所有家人,」年長者開口,聲音輕得我幾乎聽不見,「都埋在那裡...,在他們還沒把屍體搬走前。」
「你說什麼?」我想可能是曾經發生山難之類的意外,想起我們站在山頂,擔心一陣驟風或一個失足就可能把我們丟下山。
「你知道這個姿勢代表什麼意思嗎?」年長者問我,他雙掌合十、指尖朝上地放在胸前。
我點點頭,在整個西藏和喜馬拉雅山區,這個手勢代表尊重、祝福與祈禱。

「一九五九年,」他繼續說,「中國軍隊佔領西藏,」他轉身向河谷的盡頭,「紅軍到來,摧毀了我們的家園、藏書、廟宇,強暴我們的婦女,嚴謹我們祈禱。一千多年來,我們是一個和平的民族,我們有小型軍隊,但無法和紅軍抗衡,沒有別的國家來幫助我們。那是西藏的黑暗時期,對我們這些倖存者而言,現在也仍是...。」他擦拭淚水後,繼續說。
「許多年前,有一天,我獨自走在那條路上,」他用手指著一條看起來像橫越山谷的一條細線,「我遇到一位老朋友,出於本能地、尊重地,」他雙掌合十、指尖朝上地放在胸前,「我用傳統的方式向他請安,並說『Tashi deley』,意思是『我尊重你的偉大』,我們站著聊了一會兒。」

「一位中國軍官看到我做的手勢,他說:『把這個人捉起來,他在祈禱,宣揚宗教,他藐視法律,我們要拿他來以儆效尤。』長久以來,我一直為藏胞的遭遇仗義執言,但我從不攻擊任何人或以武力相向,不過,山谷裡一直不平靜,我相信中國紅軍一直在監視我,擔心我帶頭叛變。」

「第二天,紅衛軍聚集了我的親屬--妻子、兄弟姊妹、母親、父親、叔叔、嬸嬸,和家族的所有小孩。在槍口下,他們命令一些村民在旁觀看,命令我們挖一個大洞,」他指向那墳場,「軍官高喊所有人必須遵守規定,不准任何人想或感覺中國領導人允許他們想或感覺的任何事。接著,他們述說我的罪狀:他們說我藐視祈禱與宗教的禁令,是政府和人民的敵人,並宣布我的處罰,我當時被士兵架著手臂。

片刻間,年長者無法繼續說話,風吹拂著,那片刻令人感覺過了很久很久。他繼續說:「他們不顧我的抗議,也許,他們根本已經為這一刻的到來計畫了很久,我至今仍然不明白。我再度告訴他們,我的祈禱只是出於本能,想對我的朋友表達敬重,我並不是再宣揚宗教,那並不是藐視或反抗政府統治著的舉止。我請求他們只處罰我一個人,不要牽連其他人,他們說:『別擔心,你會遭受足夠的懲罰。』他們不再聽我的辯駁與請求,強迫我看。」

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然後非常緩慢地吐氣,竭力支撐住自己。我發現自己情緒緊繃,就好像自己在多前年親臨現場一樣,站在他身邊,面對他一生最恐怖、關鍵的時刻,我心想,接下來呢?他如何應付?換是我,我又該如何應付?
「當紅軍用汽油沾濕棉條,塞進我妻子和親屬的喉嚨,並點火燃燒,把他們丟進那洞裡時,那些軍官門在一旁大笑。士兵把我的家人活埋、燒死,那些小孩,他們的哭喊,他們的眼睛...」

他說不下去了,僵硬地站著,雙手不自主地顫抖。
我覺得自己的心臟不停地捶擊胸膛,想像這種情形發生在我的家人身上。雪緩和下來,悠悠的風拂過山間的光束,載動著一個男人悲痛的一生,這個男人是他家族中的唯一倖存者,在鎮壓與恐懼中的獨活者,這個男人的罪行是雙手合十地祈禱,尊重與祝福他的老友。

年長者慢慢是去臉頰上的淚水,我看著雪花飄落在他赤裸的手上,並未立即融化,似乎停留在那兒,依戀地附著在那粗大的指關節上。陽光照在他那被氣候、生命、與陽光磨蝕刻畫,但仍然閃耀著堅強光輝的臉龐上,他深深地看著我的臉;不,他看穿我的雙眼,進入我的靈魂,我無法形容他看我的樣子。

「告訴我,你的生活及美國,」他的聲音變得比較堅強。
我難以置信,「我的生活?美國?」我感覺一陣恐懼,繼之生氣,「你怎麼能這樣?」
「我怎樣?」
「告訴別人如此悲慘的故事,然後又像若無其事般讓它過去?」

他傾斜著頭,用一種奇怪的表情注視我:「讓它過去?我永遠也無會讓它過去!他們奪走了我的一切,除了兩樣東西,這兩樣東西是誰都無法奪走的:地一樣是我所重視與相信的--在所有事物之下,我所能感覺的真實存在我內心,儘管有時候,我無法證明或解釋。第二樣是就算他們殺了我,也無法奪走我在生命旅程中表達的自我。不論我遭遇任何困難,這兩樣東西都能使我真實,帶給我希望。」

「可是,如何...」我說。
「羅柏,」他打斷我,「那是我一生最恐怖、最難以承受的事,遠超過我的想像,可是,我希望你知道這個故事,不知道這個故事,你就無法瞭解我,深層的我、真正的我。想想看,你能僅僅因為某人,譬如紅軍軍官,命令你信任我,你就信任我嗎?不可能。可是,現在,如果你選擇相信我,你就可以開始瞭解我、信任我,現在的我不只是一個名字,我有一顆心、有聲音,和一個生命的故事,我不再只是一個和你一起爬山的陌生人。」

「至於你的另一個問題,就是關於我怎麼能夠告訴你如此悲慘的經驗,立即把注意力轉移到別的事情上?那是因為你,你是活生生的一個人,你現在就站在這裡,而我的家人已經死了。所有人事物遲早都會死,當我的家人被殺害、我面臨一生最絕望的時刻,我知道自己必須抉擇:撞擊那些士兵,同樣死去;或者做更困難的選擇,我的精神能堅強到足以承受這樣的慘劇嗎?為我做出決定的是我的靈魂,或是我那破碎的心:我必須試著為所有死去的、我所愛的人繼續活下去,現在只剩我能盡一切可能觸及這世界,以紀念他們,我每一天都這麼告訴自己,我還有未完成的工作。」
他看出我的疑惑,「羅柏,你必須瞭解,這不是靠理智能做到的事,它必須發自內心,」他指著自己的胸膛。
西藏有一句古諺:「在我眼前開展著一條路徑,這是我生命注定要走的路...」人的生命只能向前走,我在世界的那一端所學到的東西和旅行到遠方無關,只要踏出心門,所有人都能學習到。

生命中每一個決定性時刻都是對我們的考驗:我們能否召喚自己的勇氣,引領內在的潛能?我們能面對挑戰、失去或痛苦,而不被擊倒或不逃走嗎?最重要的是,在這當中,我們能否不斷尋找繼續前進的一線希望--不論是多麼細微、渺茫的希望?諾貝爾文學獎得主、二次大戰納粹大屠殺的倖存者、同時也是藏胞的支持著愛禮‧維澤(Elie Wiesel)曾說過:「我們必須瞭解,沒有冒險,就沒有生命,當你的精神夠堅強時,其他任何事都屬其次,包括冒險。」

任何旅程都會遭遇困難,路途突然變得陡峭,此時,一部份的你會想逃避或回頭,這就是生命的實驗室。著名的大步到家畢傑(Henry Ward Beecher,1813-1887)牧師在一百多年前曾經提醒世人:「我們永遠都處在被打造、被審議中,上帝透過種種試驗,造就我們更上一層。」

令人振奮的是,儘管每個人渴望安逸與固定,但我們靈魂的成長主要是經由逆境與挑戰的歷練,誠如達爾文所見,能夠存活的並不是最強的物種,也不是最聰明的物種,而是最能因應環境變遷者。你是否經常暫停下來,想想失去了一切、但仍然繼續活出有意義生命的某人,藉以鼓勵自己重新燃起希望?
每當我在生命的挑戰或困難中開始迷途之際,我總會暫停腳步,回想那位曾經和我一起站在西藏山上的老人。

--摘錄自"另外的90%"一書--

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    創作者介紹
    創作者 iiiooo1218 的頭像
    iiiooo1218

    獨白

    iiiooo1218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